罗家宽 口述 及门孙亚军 整理
今人谈文学多以“气象”二字引领,非格局宏大立意深远者不能称焉。袁枚先生在《随园诗话》中所论“诗言志”与“气象”二字有异曲同工之妙。
古人善于以诗言志,直叙胸怀,论其气象则多在“得意”与“失意”之间。清代诗人鄂西林未得志之时,曾有诗云:“揽镜人将老,开门草未生”,只叹时光易老机遇不存,大有怀才不遇之感。然而,后来鄂西林成为乾隆朝的宰相时,其诗作大有登高望远思古念今之气,先生曾于晚年做诗“问心都是酬恩客,屈指谁为济世才”,完全有居庙堂之高心忧天下之感。
英雄所见略同,刘秀未称帝之前,与李通因为琐事打官司,主判官严尤看他面相不凡,刘秀因此而高兴不已,曾在李通面前炫耀:“你看人家严公都没有看你一眼”;韩愈当年为兵中小卒时,面相大师断言他日后必被封王,韩信还因此大怒,暴打面相大师。依此而想,刘秀称帝东汉之后,不敢想当日为人低下时的感触,韩信封王也会为他当年暴打面相大师而懊悔。
品人论相是否得当,皆看前后行事,或为一朝身价百倍便遗忘之前苦难之时,此人多不可交;或为饮水思源不忘前世之恩,这样的人多是忠勇厚德之士。品文论诗是否精确,则观其“得志”与“失意”时作品,便能见分晓,也最能看懂一人一家之气象。
故而,“气象”二字非生而有之,实际上是人世变幻之不同。但尚有一点则很要害,那就是“勿忘来时路”,如此气象则更加宏大。
古之人物,所蕴含者乃境界二字,若无境界,形同市井,何以称之为人物?吾二十来岁常随菊荪蓝先生,先生授魏晋文学,多听先生讲述魏晋人物,实乃境界超拔,一部《世说新语》便是魏晋人物的群体精神形象也。“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此魏晋人物左思之名句,细思之下,魏晋之际杀伐不断,文人士大夫命运多舛,朝不保夕,得善终者寥若无几,左思欲挣脱官场之险恶,效法许由之心,由此可窥。然此二句,境界实在弘大,天地宏宇,惟我是焉,活脱脱一天地自由人耳。
人常言魏晋风骨,殊不知,“风骨”二字实乃文人之鲜血铸就,魏晋南北朝史中,仅死于非命之魏晋人物者多达二百余人。然纵观历史,何止魏晋!元明两季亦然,文人士大夫皆有大隐之心。所不同者,元季文人入仕无门,不得已才寄情山水,以释情怀,方有“元四家”山水之疏旷萧淡之境。明代文人稍有改观,多有疲倦于仕途之意,向往元人之散淡自由之心。
明季文征明,因“大礼之争”于嘉靖五年辞官归里,在苏州成就一生之事业。然细思文征明初有入仕为天下之心,深陷其中之后,便有隐逸之心,何也?不得已。吾细读文征明晚年之《五冈图》,五冈仞山之中,独一长袍文士,怅然其间,诚如文氏所言“五冈宛转郁苍苍”,想必其心早已是“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那般豪迈自由。然无论魏晋,亦或元明之文士,一言以蔽之“不得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