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7月25日，著名动画艺术家、一级导演阎善春先生因病去世，享年90岁，得知消息非常悲痛。想起去年纪念中国动画一百年时，央视中文国际频道《中国文艺·向经典致敬》栏目策划拍摄九集系列节目“向经典致敬——中国动画百年”。初夏时节，导演顾宇风尘仆仆来沪采访“水墨动画的旷世奇缘”——请中国水墨动画的巅峰之作《山水情》的导演之一阎善春老师叙谈杰作诞生记。于是，在阎善春老师往生的悲伤时刻，我应邀撰写纪念阎善春老师的文章，命题悠然跳出——《卡通世界山、水、情……》。
20世纪80年代，中国动画以宽银幕动画影院片《哪吒闹海》为标志，《三个和尚》《雪孩子》《九色鹿》《天书奇谭》《金猴降妖》《葫芦兄弟》《邋遢大王历险记》等相继问世，迎来了中国动画的第二个黄金期。中国动画的旗手特伟正在酝酿一部水墨动画片。特伟希望这部片子能在日后举行的第一届上海国际动画节上一炮打响，让中国的水墨动画艺术再一次征服世界。
特伟的拍摄计划引起众人的关注，如果能与特伟合作，那是何等荣幸的事情啊！其中就包括我——策划了几个题材后，我报告给特伟《塞翁失马》的故事与艺术构想。经过几个来回，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意境让特伟眯起了眼睛，吸了口烟：“好，我们用悲鸿的马，陈老莲的人物，马头琴，请金复载作曲”……
然而，世事多变啊——我发现特伟好像还在寻觅新题材。有一天，在特伟五楼的办公室里，他告诉我：王树忱导演有一个剧本，非常适合拍水墨动画片——《山水情》。我一听题目，水墨画不就是山水画吗？王树忱毕竟是《哪吒闹海》的大编剧大导演啊！我从心底为特伟高兴，我相信一部杰出的水墨动画片即将横空出世！
我当初除了为特伟高兴外，压根儿没有想过特伟是如何发现《山水情》的剧本的。直到快四十年后的去年，纪念中国动画一百年，央视中文国际频道《中国文艺·向经典致敬》栏目采访阎善春老师时，阎导演才娓娓道来——王树忱导演的《山水情》剧本，原来是为我写的！
采访在我家进行，因为有《塞翁失马》的前史，阎善春导演说到这里时，我第一个被震惊到了！“啊，原来如此？为何呢？后来呢？为什么最终是这样的？”——一部杰出的《山水情》，居然还有如此秘密！
阎善春导演波澜不惊地叙说起来：“那时候，我完成了《老狼请客》，获得了国际奖（我在一旁插话：老阎的《老狼请客》中，那段老狼得意的口哨就是我吹的呢！老阎呵呵笑了起来，吴应炬老师的音乐写得好，邱岳峰老师的配音太妙了。）我又与钱运达导演合作完成了第一部动画系列片《邋遢大王历险记》，接下去我希望有新的追求与突破。
“我们美影厂的同事不都把‘不模仿别人，不重复自己’当成座右铭吗？王树忱导演与我是东北老乡，他从东北兴山的白山黑水走到上海，拍出了《哪吒闹海》《天书奇谭》等优秀的作品。这次，他看到我在酝酿新的题材，就把他自己创作的剧本《山水情》给了我。我对王树忱导演的《山水情》剧本一见钟情。那意境，那味道真的没话说了。
“不过，我那时并没有想把《山水情》拍成水墨动画——大家都知道，要上一部水墨动画，太难了：投资巨大（是一般二维动画成本的五倍），耗时又长，对拍摄人员的艺术水准要求更是苛刻。我当时只想拍成一部二十分钟左右的艺术片。直到有一天，我得知特伟看到了《山水情》的剧本了！后来又得知特伟非常喜欢《山水情》的剧本。我知道，事情有点麻烦了。
“直到后来特伟和王树忱与我坦诚相见了——特伟想拍水墨动画片《山水情》。如果说我当时就没有任何想法，那是不现实的事情！做导演的，谁愿意忍痛割爱一个难得一见的剧本？我这个人从娘胎里带来的就是重情义，父母从小就告诉我们：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特伟就是我的恩人——1958年就是他把我从东北鲁迅美术学院招到了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
《山水情》摄制组阎善春（右前）和特伟（中）
“现在，特伟希望我和他联合导演（后来又加了马克宣）《山水情》，这是一般人求之不得的好事，我当然愿意，王树忱导演也认可特伟的计划。中国动画百年史上的《山水情》就这样开始拍摄了。”阎善春说。
阎善春导演进美影厂时还是一个见习生，从最基础的事情做起。但是，他欣逢中国动画第一个黄金盛世：他进入了万籁鸣大师的《大闹天宫》摄制组，在唐澄导演等同仁的关心下，业务水平迅速成长。他最难忘的是1959年美影厂在陈毅老市长关心下，试验突破水墨动画的难关，《小蝌蚪找妈妈》终于横空出世，并征服了世界。在纪念中国电影百年，评选百部片子时，《小蝌蚪找妈妈》和《大闹天宫》是仅有的两部动画片。阎善春导演感到骄傲和荣幸的是：他是参与者！是中国动画黄金年代的匠人！人们现在都说：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是一个伟大的企业，拍摄了那么多影响了共和国几代人的经典作品！一个伟大的企业，因为有一个伟大的旗手，率领大家义无反顾地一往无前！
在阎善春导演与特伟的精诚合作、全体摄制组同仁的共同努力下，《山水情》大获成功，在中国动画百年史上留下了一段佳话——
《山水情》号称中国水墨动画片之最。影片融入了中国的道家师法自然、与世无争思想和禅宗明心见性的灵感。整部作品充满了诗意，让观众陶醉在水墨画的山水之间。
影片最大的特点在于充满了隐喻性，充满了中国式的优美韵味。那把琴是文士某种精神品质的物化，文士在最后离开走向茫茫前途时，除了水墨画出的重重山峦，还有呼呼的风响彻耳际，这也是非常明显的比喻。这部动画片可谓中国水墨动画片的巅峰之作，其画面之精美已经远远超越故事内涵的哲理，把中国绘画的水墨技巧发挥到了极致！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山水情》1988年获首届上海国际动画电影节美术片大奖。1989年获第九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美术片奖、首届全国影视动画节目展播大奖、第一届莫斯科国际青少年电影节勇与美奖、保加利亚第六届瓦尔纳国际动画电影节优秀影片奖、1989上海文化艺术节优秀成果奖、第一届中国电影节短片汇展纪念证书；1990年获加拿大第十四届蒙特利尔电影节最佳短片奖；1991年：获89-90年度上海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1992年获印度孟买国际短片、纪录片、动画片电影节最佳童话片奖；1993年获第三届全国电影电视声音学会奖二等奖。
《山水情》是一部水墨动画短片，通过水墨画的技法，展现了中国传统山水画的意境和美感，同时融入了中国传统文化元素，使得整部作品充满了诗意和哲学思考。这部被誉为“中国水墨动画片的绝唱”的作品，堪称中国20世纪80年代动画片之最。2006年法国昂西动画节评选了世界100部最伟大的动画短片。中国只有《山水情》这一部动画入选。
在现代人眼中，水墨动画在中国乃至全世界，都成了传说般的存在。水墨动画的制作一直是我们国家的不传之秘。它其实起源于当年陈毅老市长参观了一次美影厂在北京的影片展。老市长早年留学法国，又精通诗词围棋，对优秀的中华文化情有独钟。他兴致勃勃地欣赏了美影厂的优秀作品，提了一个建议：你们能把齐白石的画动起来吗？
阎善春回忆往事，说道：那时美影厂的同事们已经在动开创水墨动画研究的念头了，陈毅老市长的建议给大家添了一把火。我们成立了几个小组攻坚克难，终于让齐白石的画动起来了。水墨动画真正意义上开拓出一条中国民族风格的动画之路。
阎善春说起《山水情》：为了提高创作水准，剧组人员专门前往杭州千岛湖采风。我们白天出去看景，收集材料，晚上打草稿，画草稿。
分镜头剧本创作需要每一个主创人员参与进来，分镜头出来以后要经过充分的讨论，就是所有主创人员都要参加讨论。这个镜头，人的表情怎么样，要达到什么样的目的，特伟会提出要求。然后负责设计的人说明要怎么画，导演认为你可以了，你才能去画。
阎善春在《山水情》外景地
现在有电脑这样的便捷的科技，可以瞬间预览效果。但是从前没有，我们只能把每个分镜稿拍下来，来到银幕上面放，通过了以后，才能正式进入画的阶段。
阎善春导演尤其谈到了音乐在《山水情》里的作用：除了画面的创作之外，水墨动画更为不可或缺的，甚至可以说掌控着整个故事灵魂的便是音乐。《山水情》全片没有一句台词，金复载的音乐恰到好处地把琴师与渔童二人的情谊渲染得精妙传神，二人的一举手一蹙额都充满灵气；音乐和水墨山水的艺术气韵配合得天衣无缝。
《山水情》是先期音乐，作曲家金复载说：“《山水情》里，中国文人的气质非常浓厚。在这个时候，音乐配上去以后，音乐本身也是一个艺术，我们需要把这两个艺术配合得非常紧密。”
阎善春导演说：“历史上，传世的艺术精品常常是简洁的，《山水情》就是一个琴师在路途上受了风寒，生病了，被渔童解救到自己的家里，让他把病养好。在养病的过程中，琴师就把古琴的琴艺教给渔童。病好了，他走了，渔童开始弹琴，怀念他俩的际遇……”
“用了水墨画，用了这个音乐，水乳交融，使得影片显露出一股高级的文人气息。在音乐的内容上，十分多样而且饱满，除了古琴的悠扬琴声贯穿始终，其间根据画面所需还融入一些淡淡的叶笛声、水声、风声、动物鸣叫声，营造了一种中国式的水墨韵味。”
《山水情》的成功与影片每一个环节的努力密不可分。阎善春导演回忆：在原画的创作中，原画师孙总青为了能够让自身投入到这种琴声悠扬、水墨空灵的状态当中，亲自向负责古琴弹奏的龚一老师学习古琴指法，为的就是将那种划、跳、拨、勾的古琴精髓融汇到原画的每一个细节当中。孙总青甚至为了领会其中一个下跪动作的真实感受，在导演特伟面前咚咚咚地下跪了三四次。
《山水情》到了实际地让静态画面动起来的层面，那更是难以想象的繁琐。阎善春导演对这方面的感触尤其深刻——
水墨是根据墨迹浓淡来表现的，而不是线条。但是渲到纸上的浓淡程度完全不可控，因此无法直接通过单张绘画连贯形成动画。在电脑还不普及的年代，我们是通过叠加赛璐珞片实现这一刁钻的技术——每一张赛璐珞片，事先涂好同样浓淡的墨色，要加浓，通过叠加好几张赛璐珞片来实现。
学过绘画的人应该理解，画作的阴影是逐层叠加的，而不是一次性达到某一个确定的深度的。而这数层的赛璐珞片，每层也是每帧一张，连贯成动画，重复一次普通动画片的全部拍摄流程。最后再把每层的动画叠加起来，形成最终有浓淡层次的成片效果。
这就是美影厂那一代艺术工匠，以常人难以想象的耐心与对艺术追求的热情，才成就了水墨动画的辉煌。
这也就是后人真心怀念的中国动画一去不返的“水墨年华”。
那山、那水、那情
20世纪80年代末，美影厂传来一个有意思的好消息———北非国家摩洛哥文化部门因为喜欢中国美轮美奂的动画片，尤其是水墨动画，便通过我国外交部，诚恳地邀请美影厂派动画专家去摩洛哥首都拉巴特，培养辅导摩洛哥学生。
美影厂非常重视摩洛哥的这个邀请，决定委派阎善春导演与年轻的才俊王加世前往北非国家摩洛哥。
美影厂向摩洛哥方面介绍：阎善春导演毕业于东北鲁迅艺术学院，因为成绩优秀，被爱才如命的特伟招到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他先后执导过动画片《老狼请客》《网》《邋遢大王历险记》（导演之一）、水墨动画片《山水情》（导演之一）。其中，《老狼请客》和《山水情》在国际国内电影节上屡屡获奖。
摩洛哥方面看到美影厂派出如此重量级的导师，自然喜不自禁。他们再一次感受到东方文明大国的真诚情怀。
阎善春等在卡萨布兰卡，从左至右为：摩洛哥电影中心官员、中国驻摩洛哥大使馆二秘张辛、王加世、本地摩尔人、阎善春、摩洛哥电影中心官员
阎善春受命远行，当然丝毫不敢懈怠，他们除了仔细备课以外，又好好地做了摩洛哥历史的功课。过去，因为好莱坞的巨片《卡萨布兰卡》，他们知道那是一个美丽的北非国家，但是，摩洛哥的历史呢？摩尔人呢？只有知道即将前往的国家的历史，才能尊重他们。
原来，距今四十万年前，便有古人类在摩洛哥活动。以后的几千年，摩洛哥经历了风风雨雨，她是阿拉伯国家，信奉伊斯兰教。他们热爱和平，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阎善春他们发现，摩洛哥政府非常重视教育，许多教育费用都是由国家承担的。他们对中国非常友好……
当然，因为近代历史的原因，法国在摩洛哥有很大的影响，法语是摩洛哥的通用语言之一。于是，法语翻译蔡新民加入了他们这个赴摩洛哥的专家三人组。
他们不远万里，来到了摩洛哥首都拉巴特。这是一个美丽的城市，这是一个被认为最不像非洲的北非国家——黑皮肤的人占总人口的比例并不高。气候宜人，城市干净极了。
学生报到了，30几位，清一色都是男生。他们都有较好的绘画基础，热爱动画。他们说，动画是个奇妙的艺术，所以他们愿意贡献自己的青春。他们通过各种渠道，都看过中国的动画片，他们喜欢民族风格浓郁的中国动画，尤其当他们知道阎善春老师就是中国水墨动画片《山水情》的导演时，激动万分。他们渴望在著名导演的教导下，迅速成长起来。
摩洛哥是伊斯兰国家，饮食与中华料理风格滋味不太一样。阎善春与王加世二位首先要克服的就是饮食关。当他们看到这些求知欲极强的学生时，立刻就不在乎眼前的不适了。
摩洛哥学生要在中国导师的带领下，努力提高二维动画的原画、动画技法。在美影厂原动画部门滚打摸爬了十几年的王加世毫无保留地向学生们传授技法。阎善春心里是有一个教学计划的：三个月结业时，学生们要自己完成：策划、文学本、导演分镜头台本、原画、动画，拍摄完成一部七分钟的短片。
拉巴特是个风景旖旎的城市，但是卡萨布兰卡更是吸引中国电影人的地方。休息日，摩洛哥朋友陪伴阎善春他们三人组畅游卡萨布兰卡。他们来到瑞克咖啡馆，英格丽·褒曼和亨佛莱·鲍嘉犹在眼前……
阎善春专家三人组天天与学生在一起，在很好地完成教学工作的前提下，一部结业作品的构思呈现在大家面前——摩洛哥是个面对大西洋、地中海的国家，海洋是摩洛哥生命的源泉。保护海洋环境，就是保护摩洛哥。阎善春指导学生们去展现：人类从无尽捕捞大海中的鱼，到人类和鱼相互救济、共生共荣……作品的视角即使在今天看来亦不过时。动作夸张、幽默，富有动画特色。这部人和鱼的结业作品获得好评，学生们高兴极了，他们从中国老师那里学到动画技艺，更连接起摩洛哥与中国的友谊纽带。
生命之树常青
阎善春导演一直住在海影大厦，我们是一辈子的同事，几十年的邻居。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们都信奉此古训。直到前几年特殊时期，人人戴着口罩，相逢无言——其时，各自家门紧闭，哪里还谈得上交流。后来阎善春导演一家隔离了，他孙女莫名其妙中招了。我儿子儿媳妇是大楼里的“团长”（上海人都懂的职务），他们一直在关心海影大厦里的老人。直到半个多月后，大楼群里传来好消息——老阎一家没事了，回家了。太太与我是看到群里在表扬团长，才知道儿子做了年轻人应该做的事情。阎善春老师发给我微信，我保留至今——忠礼：在那段比较特殊的日子里我们得到两位年轻朋友物质的和精神上的帮助，内心感到非常温暖，当我知道这对小夫妻是你和小陈的儿子和媳妇时特别为你们有这样好的孩子而高兴，为你们而骄傲。你们是幸福的。
阎善春在作者家中合影
我告诉老阎：儿子儿媳妇能够帮助到他人，他们可能比你还高兴。他们至今没有告诉我们：到底帮助了啥？而老阎一直“耿耿于怀”地要宴请我们一家。儿子他们以“应该做的小事一桩”为由，婉拒了老阎的一片真心。
如今，老阎离我们远去，他儿媳妇告诉我们：这是爸爸一直深感遗憾的事情，如今成了终生的遗憾了。
阎善春导演是个忠厚善良的艺术家，他晚年还抱病不断地接受各家媒体、动漫爱好者的采访与求助，真正做到了为中国动画事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阎善春导演永远活在卡通世界的山水之中。
